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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饮食失调症中挣扎了两年半,最后终于学会与食物和解

更新时间:2019-01-27 12:10点击:

我在饮食失调症中挣扎了两年半,最后终于学会与食物和解

我从没想过,我会开口问大我28岁的我妈:“这么多年,你是怎么一直这么瘦的?”

“少吃点就行。”

少吃点就行。那就试一试。但这一试,把我带进了30个月的痛苦循环。

从节食到厌食,从催吐到暴食,我像身处业报相生的六道轮回,而最终留给我的只是一场虚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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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学到高中,我一直是一个吃东西无忧无虑的女孩。

我妈忙着开公司,我爸不知道在忙什么,我是在爷爷奶奶家长大的。在隔代人心里,食物是对孩子表达关爱的最重要途径。我奶奶做饭好吃,我每顿都得添一次饭,有时候熬夜复习,饿了就煮一碗方便面 —— 从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罪恶的:饿了为什么要忍着?为什么不吃喜欢的东西?

我身高1米7,体重一直在65公斤左右徘徊。那时候的我,不知道饮料瓶上的卡路里有什么用。

当我进入高二,我妈的生意稳定下来,我就经常和她住在一起了。她是个衣柜里只有2码裙子的女人,代价是冰棍儿每次都得剩半根冻着过两天再吃。

我在饮食失调症中挣扎了两年半,最后终于学会与食物和解

小时候看电影,天真地以为只有时尚圈的人才会对尺码这么care

那时我在为去澳洲留学做准备,每天在家,她出于对我体型的担忧,拉上我一起晨跑。我妈步子快,每次都远远把我甩在身后,根本不理会我的抱怨与哀嚎,让我有幸体会到了她在生意场上的冷血。我也没辙,只能不情愿地踱着步追赶她。散步回家,在电梯里她气息平稳,目光稍向下,在我的腿上扫视一圈,飘出一句:“为你好,现在不注意点,以后你该后悔了。”

我觉得她啰嗦。虽然锻炼的动力没因此被激发,但我也有点怀疑:我腿是不是太粗了?

我在饮食失调症中挣扎了两年半,最后终于学会与食物和解

别人都能试穿妈妈的衣服,我妈的裙子我从来没穿进去过

有一回,我穿了件不到膝盖那么长的裙子去我爸家吃饭。我正盘着腿在沙发上看电视,他从厨房来客厅拿茶杯喝水,手上夹了一根没抽完的烟瞥了我一眼,带着一抹加了戏谑滤镜的笑:“你看你那个腿!” 沙发上好像瞬间冒出来几根牙签扎了我的屁股,我“唰”一声把腿放下来,全部涌到脸上的血液堵住了我的感官和神经,让我分不清是因为哪种情绪想哭。我费尽全力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切”,脑海里闪过了混乱而且幼稚的想法 —— 我想瘦成一把骨头让他痛心惋惜,又希望自己特酷地骂一句“去你妈的”,然后转脸就忘,生活依旧。

让我彻底没酷起来的是我当时的男朋友。有一天晚饭后,我随手拍了张我正在吃的冰激凌发给了他,得到的回复是:“怪不得你妈把你养得那么好呢”。那行字像正午太阳一样刺眼,散发着来自异性的“女性体型审美标准”的权威光芒 —— 要么你躲进角落,要么你就必须让自己能不加遮掩地站在光亮处。十六年来,我第一次因为吃东西而感觉羞愧到无地自容。对于一个正处学生时代的女生来说,父母的话可以当做是生活里的琐碎唠叨,喜欢的男生的话却可能是一道校准线,让你改变生活,去交换到靠近那把尺子的机会。

我下了一个帮助减肥的 app,一看,发现这事儿深了去了。在黑着眼圈熬过的夜里,我知道了一天要摄入多少卡路里,学会了有氧和无氧运动要怎么交替进行才能达到最好的效果。我,开始控制饮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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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了悉尼上学,我更有了大把的时间健身:热身跑,无氧器械做到力竭,再上跑步机跑六公里,最后是拉伸。每次洗完澡走回家,三个多小时已经过去了。哪怕我下午经常因为体力透支而无精打采,也还是会机械性地去锻炼,有一次跑完步,我摸了摸脖子,发现汗是冷的。

我学会了所有用来逃避饮食的诡计,却没意识到一切在渐渐失去控制。室友给我盛的米饭,虽然只有一个碗底,我也会含一大口,然后假装去上厕所的时候偷偷吐掉。晚饭一边煮蔬菜汤一边听 The Seven Mile Journey,仿佛汤都熬出了一股深夜里高速公路的悲怆味儿。

一个月之后,我瘦了五公斤。从小到大,体重第一次负增长。

我在饮食失调症中挣扎了两年半,最后终于学会与食物和解

瘦了以后第一件事是让朋友拍下了自己从没见过的肩胛骨

尝到了甜头的我决心更加严以律己,以达到体重55公斤的目标。我不再需要 app 来帮助我计算卡路里的摄入量,因为我知道,我一天吃的东西连1000卡都到不了。很快,我瘦到了55公斤。其实那已经是非常标准的体重了,但一旦你胖过之后开始减肥,人对于完美比例的追求和缺失的安全感会让你永远觉得自己不够瘦。

对碳水化合物的恐惧带来了病态的苛刻,我不再吃任何主食,就连滑蛋虾仁上面那层勾的芡汁都得小心地撇开。三个月后,我瘦到了50公斤。不过,我也停经了。

假期回国的时候,爸妈都来首都机场接我,我一出来,我妈盯着我看了半天,一脸的欣喜和惊讶:“宝贝儿!你瘦了!”我爸接过我的行李箱,皱着眉头,用力捏了捏我的胳膊:“操,你太吓人了!”我心花怒放。家乡美食的诱惑和月经出走的恐惧并没有阻止我控制饮食,半夜胃饿得发疼的时候,我五脊六兽地在房间里变换着姿势玩手机,最后干脆趴到了地板上。那时候我特别希望有个人能给我梳梳头发,耐心地摸我的后背,怎么对我好都好,除了给我喂东西吃。

我在饮食失调症中挣扎了两年半,最后终于学会与食物和解

左:高一 右:大一

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我的体重一直徘徊在50公斤左右,在我以为自己可以游刃有余地控制体重的时候,karma 当了一回 bitch —— 身体是会报复人的,弦绷得越紧,越容易断。恶魔睁开眼的晚上,我在夜店饿得眼花,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腿,决定吃一块桌子上的纸杯蛋糕。一年多来,我第一次咽下去这么高热量的食物,巧克力的香甜一下从味蕾窜进了中枢神经,那是我童年最熟悉、无法拒绝的味道。第二天,我鬼使神差地去超市买了奥利奥,用根本尝不出味道的速度吃完了两条。

吃完我就傻逼了,一直是朋友口中超凡毅力的我,竟然对自己失去控制了。这种脱缰的感觉让我无比恐惧,我打开网页,在搜索栏中写“节食太久 暴饮暴食 怎么办 ”,网页一闪,我看到了“饮食失调症”这个字眼,一下后背发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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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的海洋里,挣扎着一群为了减肥而极端控制饮食,导致新陈代谢机制紊乱,最后暴饮暴食的年轻人。他们出于对复胖的恐惧,进入了“吃了就吐”这种恶性循环。这个群体以女孩为绝大多数,也有少部分的男生。他们活跃在相关的贴吧和论坛,有些在寻求帮助,也有的决定就这样得过且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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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信息流动得更快速,并没经历这样的痛苦的人们出于猎奇心态涌进贴吧,来“观光”这群人的生活。贴吧不再是一个安全的地方,像暴食吧、催吐吧已经没什么人发帖了,他们转而使用一款现在还比较隐秘的 app,在上面发布自己今天吃了多少垃圾食品,以及如何吐得更干净。很多人已经不满足于用手去抠喉咙,于是他们不顾安全风险,将削好的软管伸入喉咙进到胃里,把没消化的食物导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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淘宝上有许多催吐管的卖家,购买后,卖家会传授使用方法,教你达到隐秘、吐得干净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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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评论的数量看,购买的人不在少数,并且好评如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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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T是暴食症患者们对“催吐”的简称,“SD”是手动的缩写,指用手去抠嗓子催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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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凝望深渊的时候,深渊也他妈的在凝望你。这话一点儿都没错。抱着“大不了去吐掉”的心理,我对食物渴望爆发了,就此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吃过晚饭后,我还会吃掉一袋大包装的薯片,四块鲷鱼烧冰激凌,还有一袋即食凉面。身体变成一个只知道吞咽高热量食物的恐怖机器,在弥补一年半的空缺。

我把因食物而生的恐惧和焦虑寄托到食物上,吞下食物的同时,仿佛也在抑制自己的倾诉欲望,因为我知道自己无处诉说。短时间内摄入的大量糖分让我的血糖迅速升高,脑袋一片混沌。在撑得不能动弹的痛苦中,我感觉自己从一个追求超我的高级动物退化成了个单细胞昆虫,懊悔,抽泣不止。

有一次我又吃到犯恶心,我想到了催吐。我迫切想为自己的暴饮暴食赎罪,于是我走进厕所,小心地锁上门,来到马桶前半弯下腰,左手按压腹部,右手的食指深入喉咙,用力按压。一阵恶心从胃里涌上口腔,我吐了。我继续使劲地抠,眼泪模糊了视线,分不清手上的是鼻涕还是呕吐物。直到胸腔的疼痛让我停了手,我扶着马桶慢慢坐在地上调整呼吸,闭上眼,在黑暗里天旋地转。

从那次起,我学会了第二个减肥的诡计:催吐。刚开始我还像发现了个秘密一样窃喜,以为有个可以狂吃不胖的办法了。但它根本不是个可以被你灵活运用的办法,而是你一旦学会,就会被它控制,落入“吃—吐—吃”的死循环。

吐不再意味着会停止,而是开始第二轮的暴食。其实抠嗓子是根本吐不干净的,可我还是没法停下来,一边哭一边吃东西,然后再去吐,干呕让眼泪更加汹涌,眼睛通红得像是要渗出血来。

我在饮食失调症中挣扎了两年半,最后终于学会与食物和解

日记中暴饮暴食后的懊悔心情

我的生活,就这么被吃和吐两件事占据了。催吐对身体伤害非常大,我常常小跑两步就心慌气短,要弯下腰喘息很久。喉咙也变得不再敏感,从用一根手指变成了要用三根手指去抠舌根。有一次在呕吐物里看到了血丝,我的脑子嗡一声,不知道是自己的喉咙破了,还是胃被折腾得出了血,我也不敢知道。我突然觉得长大和独立根本就是狗屁,极度无助恐惧的时候,我想到了我妈,我掏出手机给她发了消息,根本没去想她会指责或担心,我太需要帮助了,我不想再这样了。

她很快发来一条非常长的回复,语气温柔平和,像是在关心一个远方的朋友。她这样的态度反而让我握着手机哭得泣不成声。她说在年轻减肥时和我有一样的经历,不过只吐过四五次,后来发现还是会长胖,就强迫自己正常吃饭,一段时间后,身体会从“饥荒”状态恢复正常,对高热量食物的渴望自然消失,也就不会因为暴食后的后悔去催吐了。

我没有去寻求专业帮助,可能是我补救得还算及时,自我治疗对我非常有效(注意,这并不是一条建议,如果你有类似情况,请尽快去看心理医生)。我把对食物的渴望转化成对烹饪的兴趣,从看吃播里细胳膊细腿的女孩吃100个饺子,变成了看饺子的做法。我尽量每顿饭都和朋友一起吃,偶尔想吃甜品就自己做,当亲自完成一两个小时的制作过程之后,吃仿佛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我在饮食失调症中挣扎了两年半,最后终于学会与食物和解

手机相机里多了一个自己烹饪的食物相册

长达两年半的饮食失调让我经历了一场从抗拒食物到无节制饮食的触底反弹,暴食催吐就像是生活中人们自我矛盾状态的隐喻,那些来自主体却又强烈异己的力量时刻在抢夺着主导权,我们用赎罪的方法来弥补,可弥补带来的却是重复,本质上让自己元气大损。

那段日子离我越来越远,留给我的只剩下不能吃完一整碗米饭的轻微心理障碍。现在的我与食物和解,从对它依赖变成了享受它。从好好吃正餐开始,我胖了10斤,和最开始没减肥时候比,也没瘦到哪去,不过我并没产生后悔与可惜的情绪。这一张没有草稿的画,怎么运筹笔画都不会完美。

昨天我与水流的方向逆向而行,我知道与我对立的力量有多巨大,所以今天我对自己更加苛刻严格,可能我终究会倒回原地,一切只是旁人口中的白折腾一场,不过水流湍急,吞没一切,除了曾经的水花,你还指望留下些别的什么呢?享受能享受的东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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